山中已盛夏,空冥湿花雨。亲爱的爷爷,我又想您了。您离去已经很多年,可是每次想起,我仍是潸然泪下。我想,您一定听得到我所有的想念,要不然,您怎会常常入我的梦来?
我梦到过您穿着新布灰黑色夹克衫参加区里的教师大会。您端坐在靠椅上,面容白皙,眼眸清亮,眉宇间神采飞扬——那时候的您,是否就是那位随手画得出中国地图、世界地图,讲课不用翻书本的中学地理老师?
我也梦到过您沉寂在一张厚重的大木板上,周围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。梦境那般祥和,您以宁静的沉默回应着我。是啊,您一生恭谨善良,在人间葆有着那般仁厚的温和。
从出生起,我就是您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那个宝贝。您翻阅古籍给我取名字;亲手给我做精致的摇篮小蚊帐;幼年时,每到星期六,您会早早出发走上几里路来迎我回家,常常来得太早,便等上几个小时。远远地看到了,伸长了手臂把我抱在怀里,脸颊上亲亲,一路抱回家去。您知道吗,现在我蹭着我儿子的小脸左亲亲右亲亲的样子像极了那时候的您!流淌在血脉里的亲情,您的爱就是源头。
后来,您中风了。每每回想,总看到您拄着磨得发亮的胡桃色拐杖,待我和妹妹洗漱、拉撒,哄着我们一颗一颗喂吃宝塔糖,挪着一瘸一拐的步子领着我们去几里之外的耒子塘买糖吃。回来的路上,遇到村里两个顽劣的男孩子,隔着几丘田朝我们嘲讽着唱了一路:叭子叭,叭子叭……我们气得握紧了拳头。您说,不要跟粗俗无知的人计较,也用不着生气,更不用还回去变得和他们一样,当作没听见就是了——爷爷,后来的许多年,当我听到扭曲的嫉妒、恶意的诋毁,甚至迁怒的谩骂,您说过的话就一遍一遍在心里回响,您手里的拐杖变成了我心里的拐杖,让我学会涵养德行,宽以待人。
再后来,再回老家,您已经躺在病榻上。我说话给您听,喂您水喝,离开时,您鼓足了劲儿,振奋着精神目送我。爷爷,如果您等得到我长大,我一定会像您照顾小时候的我一样照顾您。那些琐碎的日常,那些沉积于生活的烟火,在那一点一滴中,您教会了我怎样把关切和耐心给予身边的人,怎样让仁爱和深情充盈我们的一生。
长大后,我常常想您,想您的一生。听说您为师时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;听说您一辈子为人忠厚,磊落坦荡——您是一个朴素的老实人。这种“老实”,植根在几代人的血脉里,挣不脱,甩不掉,也改不了;这种“老实”,成为我们后人在这繁芜冗杂的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基。我想,提醒我们保住初心,告诫我们延续爱与责任,就是在这岁月里追思和缅怀的全部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