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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08月28日

闷湎子

张岱

湘潭话把潜水叫作“闷湎子”,把善潜者称为湎师。十八总沙湾刘家篾铺的满伢子刘八爷,就是最会闷湎子的湎师。

刘八爷精瘦,鹭鸶腿、蜂腰、猿臂,胸、腹、臂肌肉一股股的,看起去一身的劲。长年日晒雨淋,皮肤黑里透红,水洒上去挂不住。标准的板寸头,从河水里拱出来,用手往后抹几下,水便弹珠状向四周喷出,再摇两下,脑壳上就没了水。刘八爷自小在湘江河里泡大,从狗爬式开始,无师自通,水中的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熟。那时正好评《水浒》,于是乎,邻居地舍就送了他个绰号“浪里白条”。

艺高人胆大,但走多了夜路总会碰鬼。那时湘江河里经常有从永州放下来的木排。排客在风里浪里讨生活,一般会武功、力气大、水性好。排一般有五六十米至百把米长,二三十米宽。排客一个猛子扎下去,从排这边潜到那边,好玩一样。刘八爷天生不服输,也准备学样。排客喊应他:“莫搞,会拐场。”刘八爷不信邪,一个猛子扎下去,初时还有方向感,但排下面黑咕隆咚,潜游了五六米就乱了坨。好在排客见刘八爷潜下去以后,怕出事,跟在他后面也潜了下去。看见前面刘八爷乱了方寸,他便加把力气潜游到刘八爷前面,以手拉着刘八爷往排边潜出。出水后,刘八爷大口喘气,吓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。晚上,他拿了一碗烧卤肉、一碟花生米、一瓶湘潭汾酒,到排上谢排客的救命之恩。

习习河风吹皱江面,层层水波漾动竹排。刘八爷从排客那里又学得了几招。一是练耐力。横渡湘江,一般人游过去,再游回来就很难,多是从东坪镇搭轮渡或是攀着轮渡尾舵板回来。而刘八爷一天至少要练两个来回,还要气不喘,脚不打跪。二是练定力。每天在原地回旋上百圈,还要能回到最初面对的方向。初时是天旋地转,东倒西歪。功夫深了以后,像小彩旗一样无论怎么转,总能定位定向丝毫不差。三是练速度。练速度是指练加速度,练法也很特别,从乡里买来麻水鸭,往河里一丢。鸭子一受惊,两个脚蹼连划地划,两个翅膀也扑腾起来,游得飞快。刘八爷练的就是不超过五米要抓到鸭子。四是练憋气。用一个脸盆打好水,把鼻子、嘴全淹到水里,从最初的三分钟,到大半炷香的时长。五是练胆子。到荒山野岭、坟地破庙过夜,练到一切相皆是虚幻,无所住而生其心。这五艺娴熟后,刘湎师出江湖了。

平日里,他下水的装扮是,戴着一副潜水镜,腰缠红绸,上插两把钢飞镖。他每次下水前,总要先点三根香,对着祖宗牌子鞠三个躬,然后再潜到石嘴垴深潭里去射鱼。水下三米能见度就只一个手臂那么长了,不知他是怎么看到鱼的。每次发出飞镖后,再扯连着飞镖的细红绳,一般镖无虚发,总能射到鱼。一次还射到一条近八十斤的横钗子,鱼有一米多长。老渔民见了都称奇。横钗子即是鳡鱼,又称水老虎,是食鱼的鱼,在水中游速极快,一般人拢不得它的边。

刘八爷还有一个兼职,即捞尸体。他一般不喜欢接这个营生,耗阳气,伤运程。但他心善,看不得苦主家哀天嚎地地痛哭。他不像有的人捞尸体起码收费一万以上。他捞尸体不收钱,只要苦主家给他一瓶湘潭汾酒,并在他拖着尸体出水时,赶紧点一挂大鞭炮。他说,最见不得青年人、细伢子的尸体,多鲜活的生命,说没就没了。

刘八爷最后一次显神通,是一次傍晚时分。他在堤上纳凉,看到一个细伢子在河里沉下去了。他三步并作两步,从三米高的堤上跳了下去,一下子右脚踝关节骨折。他拖着伤腿,三下两下蹦到河里,一个湎子扎下去,几分钟后把细伢子捞了上来。然后把细伢子肚子里的水控出来,再人工呼吸把细伢子的小命从鬼门关夺了回来。

后来,刘八爷的脚没有治好,走路一脚高一脚低。再也没有笑傲江湖的敏捷了。

一次,我陪刘八爷喝酒,问他:“闷不得湎子了,后悔不?”他抿了一口酒,说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生命至上,我这点小技艺不值一提啊。”他望着窗外的湘江,沉默良久,又抿了一口酒,说:“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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