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拜碧泉,是在一个微雨的早晨。山色空蒙,碧泉潭水却愈显清澈。潭底的石子历历可数,偶有小鱼穿梭其间,倏忽即逝。潭边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,上书“碧泉书院遗址”几个大字,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。据闻此处便是当年胡安国讲学之地,湖湘学派的发源地。我蹲下身来,掬一捧泉水饮下,清凉直透肺腑,仿佛饮下了九百年历史的陈酿。
靖康之变后,金人铁骑南下,中原板荡,士大夫纷纷南渡。胡安国本在湖北荆门讲学,学生湘潭人黎明、杨训邀请老师来家乡避乱。胡安国一到碧泉,远眺巍巍南岳,近观大美隐山,良田桑竹,鸡犬相闻,碧泉潭水清冽,山川秀美,环境幽静,俨然乱世之中的世外桃源,遂有定居之志。《宋史》载其“爱其山水清旷,遂家焉”。一个“爱”字,看似轻巧,背后却是多少离乱之苦。
幸运的是,胡安国并非孤身来此,其子胡寅、胡宁、胡宏皆随行。这一门父子,皆为饱学之士。胡安国注《春秋》,讲《论语》,将中原正统之学传于南方。胡氏父子在碧泉畔建起书院,聚徒讲学,一时间“远近学者宗之”。
我想象那时的情景:清晨,雾气未散,学子们已端坐于泉边石上,手持经卷,琅琅书声与汩汩泉涌相和;胡安国缓步其间,时而讲解经义,时而指点文章。那泉水映照着他们的身影,也映照着他们心中的圣贤之道。湖湘学派在碧泉潭畔生根发芽。
湖湘学派的另一位大咖张栻出现在碧泉。他与胡宏交游甚密。二人常在碧泉论学,切磋琢磨,遂使湖湘之学日臻完善。世居湘乡的彪虎臣、彪居正父子亦是当时名儒,为方便跟随胡氏父子学习,举家迁居离碧泉咫尺之遥的彪家冲。张栻和同窗彪居正先后成为岳麓书院山长,成为湖湘学派的领袖。
有趣的是,湖湘学派虽发端于碧泉,却昌大于岳麓。碧泉书院规模较小,偏处乡间一隅;岳麓书院则位于长沙城下,交通便利,规模宏大。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张栻、朱熹在岳麓书院讲学,成为岳麓书院、湖湘学派的高光时刻。岳麓之于碧泉,犹如长江之于洞庭,既有源头活水来,又能汇聚百川,终成浩瀚之势。后人但知岳麓之名,而鲜知碧泉之源,正如但见长江奔流,而不见其源头涓涓细流。
碧泉之水,源头可以追溯至濂溪。周敦颐是理学开山鼻祖,其《太极图说》《通书》为宋明理学奠定了基础。胡安国虽未直接受业于周子,但其学脉实承自程颐,而程颐之学又与周子一脉相承。胡宏更是在其著作中多次引用周子之说,显见其影响。湖湘学派虽自有特色,然其根柢仍在周、程之学。难怪大儒王闿运有一副对联:“吾道南来,本是濂溪一脉;大江东去,无非湘水余波。”作为湘潭人的文化自信展示无遗。
我在碧泉边徘徊良久,见一老农荷锄而过,便上前攀谈。问及胡安国故事,老农笑曰:“我们这里好多人都是胡先生的后裔。我只知道他是个大学问家,在这里教过书。”再问详情,则摇头不知。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:政府要重建碧泉书院了。九百年光阴,足以让许多细节湮没无闻,但胡安国的名字却与这泉水一样,长流不息。当地百姓或许不懂什么“湖湘学派”,但他们记得曾有一位“胡先生”在此讲学,他们为政府重建碧泉书院而高兴,他们以自己最朴素的方式进行着文化的传承。
不久的将来,碧泉书院将以崭新的面目呈现在我们面前。我坐在潭边大石上,想象着碧泉书院的雕梁画栋、碧瓦飞甍,恍惚间先贤的面容在水中浮现。胡安国的严肃,胡宏的刚毅,张栻的温润,他们的精神仿佛都融入了这一泓碧水之中,孕育了湖南人“敢为天下先”的精神。自王夫之而魏源,自曾国藩而左宗棠,自黄兴而毛泽东,多少豪杰之士,或多或少都受到这一传统的滋养。而这一切,都始于碧泉潭畔那几椽简陋的书院,始于胡安国父子在此的坚守与传承。
忽然想起胡宏的诗句:“泉声如诵读书声,日夜潺湲到枕边。”九百年来,这泉水从未停止流淌,就像湖湘之学从未中断传承。先贤已逝,精神长存。来此朝圣,不为复古,而是要从那源头活水中,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。